2021双月号-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朱秀海:远去的白马
远去的白马
朱秀海
副 篇
1
千秋将军离休八年后去世。临终前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但直到弥留之际,一直都在喃喃自语。
夫人泪流满面地守在他身边,问他:
“你要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心里要是还有牵挂的人……就说出来。”
“白马……大姐……白马……”他口齿不清地说。夫人知道,这不是他最后的呓语,也不是对她的回答,而是他对自己生命中残存的最后意象的叙说。
千秋将军的告别仪式隆重而肃穆,电视台播出的悼词称赞他是军事家、革命家。消息传到沂蒙山区,赵秀英老人的儿子刘心存对他的母亲说,如果她想去参加告别仪式,他可以马上打电话给将军的秘书。事实上将军去世当天这位秘书就打电话给了赵秀英老人和她的儿子。年龄也过了七旬的刘心存老人后来在电话里告诉他的朋友说:
“从听到消息我娘就一直哭……一直哭……过去也有别的叔叔,她在三十七团时的老战友、老领导去世,她也哭,但是……不像这一次,千秋叔叔去世,她整整哭了一夜,也不出声,就那么躺着默默地流眼泪……后来我和我媳妇都跪下了,我说:‘娘,您要是真想去送千秋叔叔一程,我这就去联系,我们马上买票去北京,赶得上。’这时她已经哭了一夜,天都亮了,她老人家说:‘不,我太老了,我不去了,我要是去了会给工作人员添多少麻烦呀。你也跟他一起去过云南,他也是你的战友呀,你就代表我们娘俩儿去吧。’我把我娘安排好,让媳妇和儿子女儿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才上车赶到北京,参加了千秋叔叔的告别仪式,当天又赶了回去,我放心不下她老人家……我这么做是对的,一直过了好久,我娘才挺过来。
“转眼过去了这些年。不要以为事情真过去了,不是的。每年一到千秋叔叔忌日,老太太就会先想起来,我们两口子加上儿子女儿想过多少种办法都挡不住。每到这一天我娘唠叨得最多的话是:‘你们干吗都先走了呀……你们都走了,剩下我一个老婆子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做什么呀……千秋最不是东西,你还比我小呢,你也先走了,把大姐一个人撇下,你们都是狠心的人哪……’”
上面讲的刘心存老人的朋友就是我。因为老首长千秋将军,我结识了赵秀英老人的儿子,并且在首长去世后成了很好的朋友。我们并不经常通话,但他每次打电话来,就总会发觉,这个故事要结束还早呢。
“朱作家,”刘心存老人一直这么称呼我,“有件事我觉得应当告诉你。”
“秀英老人怎么样?”我开口总是这句话,每次都让他听出了对老人的祝福和对答案的迫不及待。
“我娘扎实着呢。谢谢您一直挂念着她老人家。我跟你说的是另一件事。”
“您请讲。”
“今年春天,我和我媳妇终于把老太太说动了,趁她身子还扎实,我们俩带着她在全国到处走一走。老太太一辈子除了胶东,除了东北,四野入关后到过河北和北京,再就是沂蒙山,别的地方都没去过。”
“太好了。老太太过去为什么不答应呢?”
“开始是怕花钱,现在才有了些老兵补助,过去没有。我们两口子挣得也不多。”
“这次是因为你发财了?”我和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你还甭说,还真发了一笔小财。其实从80年代县城电影院被录像厅取代,我就失业了,今年省里对我们那一批转业后又失业的老转有了新政策,从那时候开始补,我一共补了十几万块钱呢。”
“这次你们带着老太太去了什么地方?”
“地方是老太太自己选的,说是当年没有随大军下江南,她后悔了一辈子。要我和我媳妇带她像乾隆皇帝一样下江南,目的地是杭州。我们俩都很高兴,以为老太太到底想通了,不怕花我们的钱了。结果到了杭州才知道,原来她真是想通了,要去见见我生父。”
我大吃一惊:“你生父……刘抗敌团长?”
“您看,您一猜就猜出来了。老太太这次愿意和我们一起到杭州,就是为了给自己的心一个了断。”
“我明白了,她一生都只把刘抗敌团长当成自己丈夫。”
“可是我们两口子被她挑的这个地方给吓住了,尤其是我媳妇,说:‘娘啊,您不能……您眼下也是全省全国有点影响的人物了,要是这会儿去见了您儿子他亲爹,我们就不是孩子他爷爷刘德文‘烈士’的亲属了。要是让媒体知道了,我们一家子以后就甭打算过安生日子了。您老人家自己也安生不了。’……可是我知道我娘是个啥样的人,她想好了要做什么事,你是拦不住她的。”
“可是……可是……”我没有把话说出来,不久前我刚在报纸上看到了老抗日英雄、某省军区原副司令员刘抗敌将军去世的讣告。
“真难以相信,几十年了,我娘一直瞒住我,保留了一个获得我生父消息的秘密渠道。正因为有了这个渠道,我生父去世当天她就得到了信儿。老人家突然问我:‘儿啊,你不是一直想带着你娘下江南吗?咱们明天就走。’
“我们到了杭州,赶上了和我生父告别,他们家的灵堂还没撤呢,大秀阿姨坐在轮椅上接待来吊唁的人,她一见到我娘就自己从轮椅上滚下来,给我娘跪下了,抱着我娘的腿放声大哭……这一幕把我们两口子、把现场所有人全都吓住了。大秀阿姨的儿女,也就是我同父异母的五个兄弟姐妹,一时间都看怔了。其中我的大弟弟,在当地商界也算是个人物了,勃然大怒,冲上来问我们哪里来的,老太太又是什么人,还差点要动手将我娘推开,把大秀阿姨扶回轮椅上去。我还没有冲上去制止,偏瘫多年的大秀阿姨却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儿,回手就冲儿子扇了一巴掌,大哭大叫,用不清不楚的话说:‘都给我滚远一点儿!她是谁我知道,你们的爹也知道!’看到我生父的遗像,我娘的眼泪下来了,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把话说出来,话有点长,却很平静:
“‘大秀,我今天来不是为别的……当年在东北,塔山战役打响前,我们在靠山屯说的话……他走了,我就是想来看他一眼。还有,我也想让他的儿子和媳妇知道谁是他的生父和公爹……我不能在他活着的时候来呀,不能因为有我和这个孩子在,搅得你们一家过不成日子……今天他不在了,我也这么老了,活不太久了,为了我们夫妻一场,我还是要来送他一程……好了,这会儿我一辈子的心愿都实现了,以后我的儿子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就不怕这几十年里不知道的人暗地里骂他野种了……大秀你起来,这都过去好几十年了,我听说你跟他过得也不好,不是怕我和他破镜重圆,你和他恐怕早就离了……我今天来算什么呢,我和他总算是抗战时期的同志吧,东北解放战场上的战友……我还带来了份子钱,咱们老家谁家死了男人,邻居去吊唁总要出一份份子钱。这里有五万块钱,是政府这些年为我补发的抗日老战士津贴……孩子们,代你们的妈妈收下,就算是我对你们爸爸的最后一点心意……’
“我娘说话时噙在眼窝里的泪一滴也没有落下,话说完了,眼泪又憋回去了。刚才差一点就要动手的那个男人,我的大弟弟,这时早把我娘从自己身上掏出来的五万块钱接了过去。老太太什么时候从银行里把她自己的这笔钱取出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瞒住了我,也瞒住了我媳妇。钱是我娘的,她要怎么用就怎么用,作为儿子媳妇我们从来问都不会问一句,但存五万块钱对她是不容易的,她一定很早就开始存这笔钱了。我这个自以为孝顺的儿子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你知道那一会儿,我都想当着那么些人打我自己的脸,我算个什么样的儿子啊……”
“……后来呢?”
“我娘要走了……她已经转身过去,忽然又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我生父的遗像,我注意到她的脸色渐渐变了,白得吓人。我说:‘娘,娘,您怎么啦,您千万不能……’我媳妇也上去了,抱住我娘,一连声地喊:‘娘啊,您可要挺住啊,这一辈子天塌下来的事儿您都扛住了!’……我娘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把她甩到一边去,说:‘起开……大秀,我还有话要对你说。一辈子不管是对你还是对他,我没有提过要求,今天他不在了,我倒想提个要求。’大秀阿姨嘴里又说不出话来了,只瞪着一双流泪的眼望着她……这时还是她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弟弟,又站到前面来,手里捧着五万块钱,语气变得客气多了,说:‘这位阿姨,虽然我们兄弟姐妹都不认识您,可您既然说您是我爸的老战友,还……送来了礼金……您就说吧,眼下我妈病着,家里的事我做得了主。’但我娘仍然只望着已被两个中年妇女——我估计是我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扶回轮椅上去的大秀阿姨,说:‘我想要他这张遗像。’
“我娘这句话一说出来,我脑袋里唰地亮起一道闪电。回头看去,果然我生父的遗像不是他1955年授开国少将时的将军照,而是一张他在胶东打鬼子时拍的相片。遗像上的他那么年轻,英姿飒爽,最重要的是,这是一张他骑着白马的照片。”
“事情过去快六十年了,她仍然认得那是一匹名叫‘飘雪二郎’的白马?”我在电话里喊叫起来。
“是的……至少我相信她认出了是它。因为……从我娘望见它和骑在白马上的我生父的那一刻起,一直不让自己流泪的她瞬间泪如雨下。”
“赵大秀老人和那一家人什么反应?”
“话一直说不清楚的大秀阿姨一改开始时见到我娘时的态度,撒泼打滚地拒绝了我娘唯一的请求。但是她的儿子——我的同父异母的大弟弟辽生,在辽宁生的那一个——不理睬大秀阿姨的反对,径直将我娘和我们一家人带进另一个房间,取出了为葬礼准备的一张同样尺寸的遗像,交给了我娘,并且马上要安排人将我们一家从后门送出去。我娘坚持不从后门离开,她要带着我生父骑着‘飘雪二郎’的遗像堂堂正正地经过灵堂走出这家的大门。
“没有人阻止这件事,后来我娘通过灵堂时连坐在轮椅里的大秀阿姨也没有再表示什么。
“但是我娘就要走出他们家大门时却出了事。大秀阿姨再次从轮椅上摔了下来,大喊大叫,她的话有时能说清楚,有时又说不清楚,但她的儿女们知道,她这是要他们把我娘再追回来。她对我娘还有话说!
“我娘就这样被重新请了回去,当然我们两口子也陪着她回到了灵堂。大秀阿姨已经被她的儿女扶回到轮椅上,话也大致上又能说得清楚了。我明明白白地听到她像好人一样对她的儿女们说:‘都走!……你们都出去!’开始没有人动弹,但是我的大弟弟看了我一眼,我点了点头,他就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又推又拉地把一家人弄出去了。大秀阿姨又拿眼看我和我媳妇,嘴里像是又要说些什么,意思是让我们俩也走。可是我和我媳妇怎么能走呢?我娘这么大岁数,又是这样一种场合和情况,我就对我媳妇说:‘你出去,我陪着娘!’
“我媳妇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她还是担心……接下来发生的事你一定猜到了。在我生父、我娘和大秀阿姨三个人之间,他们三个人这一辈子,不但我娘和我生父的往年旧事一直都存在着,从来都没有过去,更没有了断,我娘和大秀阿姨之间也同样有陈年旧事存在着,需要了断。大秀阿姨见他们都走了,又在轮椅上用力,要滚下来,趴在地上给我娘磕头。我娘马上看懂了她的意思,上前抱住她,道:‘大秀,秀儿,你这会儿还想对我说啥,你把孩子们赶出去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当初在塔山后面的靠山屯……我看在你身边孩子的分上,看到你又大起肚子的分上,我对你说,那件事都过去了,我不恨你了,我只恨我自己……可是一辈子都过去了,我现在才知道,要说不恨你了,那不是真话。真话是我恨了你一辈子,就连刘德文的老娘那么折磨我,我都没有恨过她;刘德文一直那么对我和他的老娘,我也没有恨过他。可是我一直都在恨你……因为你在我和刘抗敌成亲的那天早上就什么都知道了,都明白了。你那时就知道我和他阴差阳错成了夫妻,再后来你还知道我为他十月怀胎生下了心存,就是这会儿我身边这个孩子……可是到了东北,你还是咬着牙非要和他结婚不成。他以为我死了,你明明知道我没死,可你一句话都不说,一句话都不说……你贪恋这个男人,觉得跟上他,这一辈子就能过上好日子。你和我一样那时就知道共产党能成大事,刘抗敌能成大事。你为了这个隐瞒了你知道的事情,害了我一辈子,还害了我和他的儿子,这孩子从小长到大一直都没见过他的亲爹。你还害了那个男人,害了你自己,因为纸包不住火。后来他还是知道了你做的事,知道了那天拂晓鬼子打进村来时我没有让鬼子的炮弹炸死,没有让大火烧死,我还活着。我当年一直留在东北战场上,我留在东北战场上三年多,最先是为了找你和咱们二区的支前队,可是后来,听到了你和他结婚的消息,我差一点就死了。是三十七团的战友把我从鬼门关上又拉了回来,就在那一段日子里我好不容易才想明白……不,主要是不敢相信做这件事的会是你!要是别人我心里也许会好受些,可偏偏是你!你对我做的事害苦了我,你让我这辈子成了一个命比黄连还苦的女人……你也让他,你的丈夫,一辈子背上了负心债,因为这个回头恨你,一辈子都没让你过上你想要的那种好日子……秀儿,我们当年都上过识字班,不信因果报应那一套……可这算啥呢,也算是报应吧!
“‘秀儿,行了,我这次来,本不想对你说这些话。我只想来送他一程,毕竟他才是我的丈夫,我一辈子留在心尖尖上的人……这一辈子我也不是没有机会改嫁,也不是没有真心喜欢我的人……可是,一想起他,这些人就被他比下去了。明明知道我不能把人家放到心尖尖上去疼、去喜欢,就为了别的东西,譬如有好房子、好工作、钱……把自己嫁了。我觉得那样做不但对不起别人,也对不起自己……一辈子我就这样过来了。最难的时候,我还以为我自己扛不过来的,我会死在这件事情上,可是我扛过来了。
“‘今天我要把你和我的事做个了结。我要告诉你,刘抗敌,我的丈夫,哪怕只能做一夜的夫妻,我也不恨他,恨不起来。他什么事都没有为我做过,也一句话都没有。一辈子的时间很长,他要是愿意为我们娘儿俩做点事情,一定是能做的,但他什么事都没做。他是个男人,是个将军,他不是怕你和他闹,是怕你真的和他大闹,他丢不起这个人。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面子,可他在乎一名抗日老英雄、一个共产党高级干部的面子、一个共产党人的面子……秀儿,你就用这样的办法保住了自己的婚姻和家庭,保住了将军太太的体面,却让他心里愧活了一辈子!
“‘你现在也和我一样到了风烛残年,我刚才已经出了你的门,你又把我喊回来,是想让我最后说一句原谅你的话?不,这句话我是不会说的。这辈子什么人我都不恨,但是对你的恨,我要一直保存在心里。因为一辈子都要过去了,我要对你说句实话,只有这样我活着才会有力量,才会在过得最难、最过不去的时候对自己说:‘一定要活下去,不能让她看你的笑话!我当初和刘抗敌结婚是错了,我认错了结婚对象,他也认错了洞房。但那是无心之错,毕竟可以补救,但你大秀后来犯的错,就是有心了,而且没有办法补救!我不能用别人犯的错惩罚自己!’……秀儿,这一辈子,我就是这样想着,硬撑着活下来的!
“‘啊啊,秀儿哇,姐刚才说的话你也不要太当真,你让我受了一辈子的苦,总得让我吐吐心里的气吧。现在我说完了,我的心又敞亮了,也不恨你了……因为你的一辈子也过完了,我的一辈子也过完了,我们都到了要回头瞅一瞅一生走过来的曲曲弯弯的路,给自己做个总结了。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觉事情颠倒过来了,你这一辈子真比不上我!你嫁了刘抗敌这个人,却没有得到他的心;我虽然没有得到他这个人,却知道,他一辈子都没有忘记过我,我一辈子都留在他心里。为什么呢?因为他一辈子都会记得那个夜晚,他骑着白马,入了我的洞房,吃了我做的媳妇饼和过水面,和我成了夫妻。他觉得对不起我,他亏负了我一生,而一个人只有一生……’
“我娘连西湖都没看,当晚就要我们两口子带她离开杭州回临沂。到家当天她就病倒了。这次病势凶猛,大夫好几回都要我和我媳妇为老太太准备后事了。可是我不相信,这么多年,多少大灾大难都扛过来了,这次我娘也不会被打倒。我把这话说给我媳妇听,说给我的儿女听,也说给我娘听……你知道我娘说啥?我娘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跟着他走呢?他是我想了一辈子的男人哪!但老太太真的挺了过来,她又和过去一样硬硬朗朗的了。我看着她笑。老太太说,哼,我又想回来了!他一辈子都对不起我,我干吗要跟着他走呢?我走了一段路,赶上了他,对他说,我又不想跟你走了,活着不能做夫妻,死了连个名分都没有,我不去了!我还有一大堆孙子孙女呢,还有好多三十七团的老战友呢,要走也是我跟他们走!跟你走我算你的啥人呢?”
“太好了……要是千秋首长还活着,他一定——”
“朱作家,不要说千秋叔叔……我不拿你当外人……倒是对千秋叔叔、姜大伟叔叔、刘德全叔叔,就连前几年任鹏举叔叔过世,我娘都过了好几年才缓过来……千秋叔叔过世这件事,我娘到这会子还没有缓过来呢。”
半年过去了,一天深夜,刘心存老人的电话又把我从梦中唤醒了。
“朱作家吗?”
“是我,刘心存大哥。”
“我和我娘刚从武汉回来。”
我一时头脑还不清醒,问:
“武汉……您和嫂子又带着秀英老人到武汉旅游去了?”
“哎哟,对不起,我回来了,很兴奋,拿起电话就打……都忘了这都夜里两点了。”
“我反正也醒了。您快说……这是又用了什么法子,到底把老太太哄出去玩了一趟?”
“不是去玩,是去了结她的另一个心愿。”
我彻底清醒过来。
“不会是……不,刘德文老将军早在刘抗敌首长去世前好几年就病逝了!我在武汉军区工作过,他也算是我的首长,这件事我清楚。”
“就是想去看一看他的墓……我娘心里一直有个结,她一辈子都以刘德文烈士遗孀的名分活着,这些年老是有电视台呀,还有你们这些作家,来家里采访她,谁来都会问到刘德文烈士怎么牺牲的。一位女作家还盯着她不放,一定要她说出她和刘德文烈士的恋爱经历……照我娘的脾气,她会一口气把真相全都讲出来,但是……有些事情我就不讲了吧,总之我娘为了我生父刘抗敌和我名义上的父亲刘德文两位抗日英雄的形象不受到曲解,她被要求不能为了一时之快,把自己和这两位革命前辈的秘密都讲出来……说实话,我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讲出来……但我娘是谁呀,她至今都还像在胶东根据地当村长时一样,只要党一句话,还是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要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为了躲避你们这些记者作家,她有段时间甚至不得不回到深山里的刘家窝子去,但时间长了也不是办法。首先老人家万一哪儿不好了离县医院也有一百多里呢。有一天她想了很久,决定还是要说出来,并且认为说出来没什么,关键是必须让她把故事讲完。她和我的两位父亲的故事是在什么年代、怎么一种情形下发生的,后来自己又为这件事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但在讲出这一切之前,她必须见一见她那个一生都记录在党的历史文献上的名义上的丈夫,和他说几句话。另外,她也想像在杭州从大秀阿姨家里拿到一张我生父的照片一样得到一张刘德文——文捷将军的照片,有了这张照片和我生父的照片,她就可以把她和这两个男人的故事对那些来采访她的年轻人说清楚了。
“这次可不像上次去杭州,只有我和我媳妇两个人为我娘保驾护航,这次我儿子和他媳妇,还有我的孙子孙女、我的女儿女婿和我的外孙子,一大家十几口子,浩浩荡荡去了武汉。花费是我儿子女婿掏的,他们一个是工程师,一个是老板,都挣了些钱,说我们一大家人还没有一起出去旅游过一回呢,这回我们一起去帮老太太壮壮声威,再碰到上次去杭州那样的事要给他们好看的。当然这是玩笑,我娘也高兴,说:‘这样好,不止是我一个人,咱们一家子人都顶着刘德文也就是去世的文捷将军后人的名分活着,照理说也该去他墓上和家里看一眼。即便他这辈子也有对不起我的地方,革命胜利了他和几任媳妇仍然将他娘交给我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养老送终,但那不全是他和他的媳妇们的错,犯错的人头一个是他的老娘,当然他和他的媳妇们也有份儿。不过活到这把年纪我早想开了,没有当年组织上安排我和他结婚这档子事,离开胶东后我连个立足之地都找不到啊。他不像你们的亲爷爷刘抗敌,该负的责任一点也没负,让我独自养大了儿子。如果不是我自己来到沂蒙山做他这个没死的烈士的遗孀,照顾他的老娘,他真的什么也不欠我的。总之啥也别说了,他对我和他娘是有错,可对我和我们这一家子人也有恩,刘抗敌刘德文都姓刘,你们姓刘也没错,再说了我们这一家子人日后还要继续顶着刘德文这个刘一代代往后传,一起去他坟前给去世的人磕个头认门亲,假的就成了真的,不但不多余,反倒是件正经大事。刘德文地下有灵,想他这样心胸豁达的老革命也不会反对的,再说他就是反对也没办法。’老太太说完,我们全家哈哈大笑,然后上车。现在的高铁真快,几小时后就到了武汉,住进一家五星级饭店。我娘一进去眼就花了,说:‘谁要再说共产党搞得不好我就不答应,搞得不好还有这么好的饭店?人民大会堂我都去过,没这么好。就从这儿说,我当年当八路的村长干革命路还是走对了。’你问全家人什么反应?当然又是一阵呵呵呵。老太太说得对,老太太是革命功臣。老太太说:‘你们还都甭想拿这些话糊弄我,我说得本来就对,我就是革命功臣,你们哪一个也比不上我!’”
“心存大哥您跑题了,我这会儿迫不及待地想听您讲后来发生的事情。”我说。
电话嗡嗡响了一阵子,才又把刘心存大哥的话传到我耳朵里:
“这一次我不是主要人物,所有事务都交给了儿子和女婿打理。我们到的当天晚上他们打电话联系,结果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
“什么晴天霹雳?” 我兴奋了,同样也不安起来。
“没有墓。”
“什么意思?”
“电话打到文捷将军家。他的儿女们告诉我们,想去给文捷将军扫墓是不可能的,文捷将军去世五年了,骨灰还在家里放着,根本没有下葬。”
“怎么回事?”我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刘德文——文捷将军一辈子娶过五个媳妇,最小的今年才三十七岁,没有生育,享受丈夫作为正兵团离休干部去世后为家属保留的所有权益,却不愿意用老人过世后组织上给的抚恤金购买墓地,将丈夫的骨灰下葬。前面的四个媳妇都有儿女,为了父亲留下的一所政策性军产房,以及他们完全不知道有没有即便有数量是多少的存款,和这个最小的后妈连同他们兄弟姐妹之间打成了一锅粥,不但没人愿意拿钱为父亲买墓地让他入土为安,反而和最小的后妈打起了遗产官司。
“这样的官司当然很难赢,也没有人会去执行法院判决,共同凑钱和他们的后妈一起让文捷将军的骨灰下葬。”
“真想不到。”我已经明白了,想起了一些类似的传闻。
“我娘听说这事后在她的房间里一直坐到凌晨一点。我和我媳妇儿子儿媳妇女婿女儿都担心起来,她老人家今年已经九十五岁,真正的风烛残年……我媳妇都哭了,从来没有对我口出过恶言的她一走出老太太的房间就埋怨我不该听我娘的话,带她出这么远的门,蹚这么深的一摊浑水。我也很后悔,回头就和女儿儿子女婿一起劝老太太回临沂。我说:‘娘啊,咱们是一家子,他们是一家子,咱们跟他们家真的是井水不犯河水,文捷叔叔的事轮不到咱们管……武汉天气热,你要万一中了暑什么的,我就是后悔死也……’
“没想到我娘一句话就把我噎了回去。她说:
“‘怎么就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轮不到我管?他虽不是你亲爹,但还是当年出生入死的抗日英雄呢!我顶着他的名头做了他一世的遗孀……有一天我要是死了,过到那边见到了罗荣桓政委、林月琴大姐,他们要问起我来,当年我们帮你挑的那个女婿,叫个什么刘德文的,怎么他的事你都没管?我不能这样。他们的孩子我可以不管,最小的这个媳妇也可以不管,但他本人的事,我要管!’
“你知道老太太是个什么人,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我们一大家人浩浩荡荡地开到了刘德文——文捷将军的家,现在应当说是他的遗孀家了。没想到这位年轻的遗孀和将军前面四位夫人留下的五位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全在。一进门我就嗅到了火药味,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全是一副严阵以待随时打响的意思。老太太什么阵仗没见过,进了客厅只朝这家所有的人扫一眼就全都明白了。那位年轻的遗孀还好,到底礼貌地说了一句,请老太太坐下。但马上一个看上去没念过什么书的老年男人——后来知道他是文捷将军的长子就开始发威了。他问:‘您这老太太是什么人,今天带着这么多人闯进我父亲留下的家里要做什么?’老太太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一边听他虚张声势,一边示意我们家这一帮人少安毋躁。老大讲完了,第二位是个老年妇女——将军的长女,比那位遗孀的岁数还要大——也突然开了口,说:‘我知道您老太太是什么人,从小到大,我父亲和我妈以及我的每一个后妈气氛紧张都因为您!我们家年年月月日日因为有了您的存在都像进入一级战备,家里的两位大人包括我们这些孩子最害怕的就是有一天您像今天这样带着一大家子人突然闯进来,声称自己是我爸在沂蒙山老家的女人,这些人是您在老家为他生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您是我们家永远的噩梦您知道吗?不是因为您,我爸和我亲妈也不会关系紧张到离婚再去和别人结婚,更不会一次次结了离离了结不断地折腾我母亲和我的每一位继母连同他自己。是的,是的,您替我爸尽了孝,我说的是为我奶奶养老送终,可您也顶着他的遗孀的名分享受了烈士遗属的抚恤。当年我和我哥哥一起去胶东调查过您,发现您根本没有和我爸结婚,您结婚的对象是一个叫刘抗敌的人。如果不是您解放后自己到了沂蒙山我爸老家自称是他的遗孀,控制了我奶奶,并且给那个老糊涂洗了脑,我们家后来的不幸都不会发生。现在我也老了,有些话可以告诉您了,那时说您是假党员,您在东北战场上的经历都是假的,这些事情都是我干的。要不是恨透您害惨了我们一家,绝对不会这么干,我是要为我爸还有我亲妈报仇。您后来受了些苦,我今天本想为我当年的愚蠢道歉,但看到您还活得精精神神的,我爸我亲妈却都早早地下了世,我的气又不打一处来了!您现在就走,马上走,不要让我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您要是不走就甭怪我们一家人不客气。我父亲去世后我们一家子在武汉是落魄了,无权无势,可我们粗手大脚的男人女人还是有几十口子呢,一旦动起手你们不见得就能占到便宜。’
“她本来还要长江大河地说下去的,那位老大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一声断喝截住她的话说:‘你这是干什么?不让你这个疯子讲话你偏要讲,你不会说话一边儿待着去!’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娘,说:‘老太太您今天既然到了,有些话我就要讲了。有些账我们可以好好地算一算。从全国解放到今天,您一直顶着我爸遗孀的名分领受国家的抚恤,这笔钱算起来也不少了吧?可这不是您应得的,因为您根本不是我爸的遗孀,您是个骗子,所以我今天当着您的面先礼后兵,请您算好了把这笔钱还给我们。我爸去世后我们这一大家人的情况您都看到了,我下岗很早,退休金没多少,却要养活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和他们两家子人;刚才讲话的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妹,她有精神病,男人不要她,现在一个人过,连吃饭都成问题,另外她下面我还有三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和妹子,他们今天听说您要来都到了。家家一本难念的经,所以您欠我们那笔钱要想着早点付给我们,我们可以拿出其中一部分让我爸下葬,再也不用和这个婊子打官司。这个婊子当年仗着年轻骗了我爸和她结婚,现在把我爸留下的房子和存款全都私吞了,一分钱也不给我们。’这时那个一直冷笑地看着现场不说话的遗孀突然站起来,大声和他吵:‘谁是婊子,你妈才是婊子呢!’说着就撕扯起来。这时我才发现男人真跟女人打架并不一定都能占到上风。我都还没缓过神来,那间不大的旧客厅里就大打起来,三个女人加三个男人原来还不是只有两伙,居然是一人一伙,吓得我和我媳妇急忙去扶老太太,怕他们伤到了她。
“我娘就在这时站了起来,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把屋子里那一家人全镇住了!九十五岁的老太太的一声喊仍然那么有底气,这些人都回头看她。最让我惊奇的是我娘这时的表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愤怒,她一个个朝他们望过去,几乎和颜悦色地说:
“‘孩子们,还有这位小妹妹,其实我一直想来,你们的爸爸去世时我就想来,可是……刚才那闺女说对了,我想我是他啥人呢?不过是一个顶着刘德文烈士遗孀的名头在他的故乡活了一辈子的人,一个和他无关的女人。另外你们刚才说我是自愿去为你们的奶奶养老送终,现在想想这话也没错,我就是自愿的,和你们的父亲不相干,没有人逼我这么做。所以说无论是你父亲,还是你们今天在场的这些人,都不欠我什么。’
“那个长子——看样子不比我年纪小——这时松开了他的大妹,回头看着我娘,一点缝隙也没留,就把话头接过去。‘既然您把话说到这里,下面的话就好说了。您说吧,您什么时候把这么些年顶着我爸遗孀的名头骗走的本属于我们家的钱还给我们,总共有多少?我觉得您这会儿就该对我们有个答复——我们家很困难,急着要花这笔钱!’
“我倒没什么,人活了一辈子,多无赖的人都见过,可我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不干了,要冲他嚷嚷。老太太只举了一下手就把他们到了唇边的话全堵了回去。她仍旧心平气和地看着那一家子人,对长子和那个年轻的遗孀说:
“‘这笔钱我算过了,总共不到十万。我这趟都带来了。’
“长子立即就叫起来,他不相信只有十万块钱。
“‘怎么就这么一点钱?这不可能,您骗我们!’
“那位遗孀好像也想跟着说点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放弃了。
“‘我今年九十五岁,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不会对你这样的孩子撒谎。真的只有不到十万块钱。但是,你刚才的话我不能同意。这个钱我是带来了,但它不是你的,也不是这间屋子里你们任何人的!’我娘说。
“我意识到长子要疯,但最先喊出来的却是那个被长子认为‘有精神病’的长女,她用一种极夸张的歇斯底里的声音喊道:
“‘怎么不是我们的,就是我们的!’
“我娘这一天从头到尾都显得那么有耐心,一直等到这女人不再叫喊才接着说:
“‘因为这笔钱是给刘德文烈士遗孀的,不是给你们的。虽然刘德文同志没死,但活着的他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他成了文捷将军,就是你们的父亲。你们现在谁还姓刘,举一下手,如果有人姓刘,这笔钱就有他的份儿!’
“没有人举手。他们只能面面相觑。当年为了保守秘密,文捷将军不但不让他的孩子知道这件事,还让他们都跟自己姓了文。
“‘没有吗?没有我就要往下说了。’
“长女这时又喊:‘即便姓文,我们也是他刘德文烈士的孩子!’
“我娘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再说一遍,刘德文不是烈士。如果他是烈士,就没有你们这些孩子;如果有你们这些孩子,他就不是烈士,我也就不该以他遗孀的名义接受这笔抚恤金,你们当然更没有资格享受它……是这个道理吧?’
“那个长女嘴唇还在哆嗦,但说不出话来了。
“‘但今天刘德文同志去世了。因为他的遗产,以及别的我听到和没听到的原因——我也不想再听到——你们让他的骨灰至今不能下葬。我想用这笔钱让他入土为安。有没有人有不同意见?’
“‘我没有!’那个一直不说话,却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发生的一切的年轻遗孀突然开口,第一个表了态。
“长子勃然大怒。其实不能说他刚开始大怒,他早就大怒了,但这一刻他的脸色变得那么迅速和猛烈,仿佛全身的血一下都涌到脸上和眼睛里来了……他都站不稳了,大吼道:‘我不同意!这笔钱……这笔钱还是应当由我们大家来分!’
“我娘这时看了我一眼……多年来我代表我娘参加三十七团老战友的葬礼,像文捷将军这样级别的干部去世后组织上的优抚政策我还是知道的。我娘的眼神让我明白我该出场了!
“我扶我娘重新坐下,向前走了一步,一个个看过这个家里所有的人,慢慢地对他们说:
“‘有句话我倒想问一下这位……啊,文捷将军是我的叔叔,我称呼您一声阿姨吧。’
“年轻的遗孀马上跳起来,急急道:‘别……我比您年纪还小呢,您有什么话就说,我叫赵萍,您可以叫我的名字。’
“‘那好,因为您是文捷叔叔的夫人,所以我想代表我娘问您一句话,您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您说吧,我听着呢。’年轻的女人说完又坐下去了。
“‘据我所知,像文捷叔叔这样级别的干部,又是著名的抗日英雄,他去世后组织上都会有一笔抚恤金发放给家属,用于他的安葬。这笔钱在哪里?’
“那个女人又马上站起来了,目光迅速扫过包括长子在内的文家五兄妹,说:‘您问问他们……老文去世当天他们就一起把那笔钱领走了,谎称是我同意的。我没同意。现在这笔钱他们已经分了,两个大的分得最多……让他们把这笔钱吐出来,老文就能下葬!’
“刚刚安静了一小会儿的五兄妹顿时又炸了锅一样喊起来,冲遗孀叫骂,相互间瞪眼,有的还要动手,一时间我都听不清楚他们喊些什么了!
“‘你撒谎!’‘我领的是我该得的那一份!’‘那笔钱也是遗产,不能全便宜了你这个狐狸精!’……
“我娘用力站起来,刚才的心平气和全都消失,脸都涨红了。
她老人家勃然大怒:‘够了!都给我住口!——你这个小赵,你叫赵萍是不是?你虽然年轻,但既然做了文捷的夫人,就是他们的长辈!你怎么能——’
“所有的人都不再叫喊了,我都想不到一个九十五岁的老人这一声喊还有这么大的震慑力……年轻女人看了我娘一眼,眼泪忽然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下来,委屈地喊:‘大姐,我叫您一声大姐,可以吗……我是他们的长辈……我算是什么长辈……他们的父亲活着的时候他们不尊重我也就罢了,但他们连老文也不尊重……老文最后为什么下决心娶我,就是因为他们让他的晚年一天安生日子也过不成!’
“五兄妹同时喊起来:‘你血口喷人!’‘你这个狐狸精,把父亲的存款和这座房子还给我们!’‘我们得的是我父亲的遗产!不是你的!’……
“我回头看我娘,顺带扫了我们一家人一眼,发现老太太已经恢复了平静,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也都完全放松了,都在望着这一家人冷笑。我知道事情到了解决的时刻,低头对老人家说:‘娘,无论您有什么打算,儿子、媳妇、孙子、孙子媳妇、孙女、孙女女婿、重孙子、重孙子媳妇、外孙子、外孙子媳妇、外孙女和女婿,我们全家人都支持您。您说吧!’
“我和媳妇把她老人家重新扶起来。那一家子人也意识到最后的时刻到了,不吵了,全都回头望向了老太太。刚才被五兄妹围攻的年轻女人抹了一把泪,也站直了看着我娘。我娘说:‘怎么,这就不打了?自从新中国成立后,在沂蒙山里你们老家打完山匪我就没上过战场,看见这么激烈的战斗……再问一句,还打不打了?’
“五兄妹彼此相视一眼,就连长子和那位年轻的遗孀之间也有了一次对视,但马上又分开,回头望着我娘,不知为什么目光中都透出了某种惊恐。没有人回答。
“‘没人说话,那就是不打了。好。不打了我就要宣布了,我决定将那笔我曾经以刘德文烈士遗孀名义享受的不足十万块钱的抚恤金,全部用于安葬刘德文烈士。但是这笔钱我不能交到你们手里,事情由我安排人去做,你们要配合,不能再横生枝节……只要你们中间有一个人捣乱,这件事我就不做了!’
“我的儿子和女婿——已经是两个中年男人了,个个虎背熊腰——一直站在老人家后面,小心地护卫着我娘,这时相互看一眼,女婿先说:
“‘哥,这事儿我们来做吧!’
“儿子点点头,朝前走了一步,对我娘说:
“‘奶奶,这事交给我们……我是工程师,可以做设计,我妹夫搞工程,把墓建起来。您老人家只要点一个头,这事儿就齐活了!’
“我娘又把目光一个个扫过那一家人,问:
“‘你们中间一定还有人不服气……可能还会有人在心里想,你拿钱可以,建墓怎么能轮得上你们……那好,我告诉你们我为什么有这样的权利。
“‘我信不过你们。
“‘要是你们觉得丢脸,我可以不说出去,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说出去。但若是你们中间有人不听话……这些年我见得多了,德高望重的老革命死了,家里的孩子不争气,拦着不让下葬,甚至把安葬费都分了,然后拿这个事由向组织上闹了一次又一次,给多少钱花掉多少,花光了再闹……这个在我这里不灵……你们花光了文捷将军的安葬费,我不会再找你们讨要,但你们也要记住我下面的话,照着做,不然我不会客气的!
“‘我最后要说的话是,我才是刘德文将军的夫人,一辈子都是。你们可能要说,凭什么?就凭一件事,文捷将军是不是抗战时期驰骋山东战场的大英雄刘德文副团长?如果不是,那我什么话都不说,但如果他是,那我就要告诉你们:他欺骗了组织,更欺骗了我一辈子!我一生都以他的遗孀的身份活在他的故乡,他却对我和组织上隐瞒了自己仍然活着的事实,一次次重婚再娶,和你们的母亲生下你们这些孩子。所以,我要向组织上正式打报告,要求他们追究你们的父亲一次次重婚的责任,判处他和你们的母亲的婚姻全部无效,而你们这些孩子将成为非婚生子。我还要以真正的刘德文——文捷将军——夫人的身份,要求你们返还他的安葬费和现在你们分掉的抚恤金,包括这座房子。因为在我成为他的夫人后,他后来所有的婚姻都是无效的,只有我一个人在他去世后有权以夫人的身份享组织上给予的抚恤和以后的一切优抚权益。
“‘我希望你们不要再闹,那样的话我会将这桩秘密一直带进棺材里去。我还会留下遗嘱,让我的子孙谁也不能讲出这个秘密。孩子们,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喊你们一声孩子们……我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我,一个仍然在世的胶东抗日老战士,是在代表所有已经去世的老战友安葬一位当年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名冠一时的英雄。他在中华民族最危险的关头挺身而出,抛家舍业,视死如归。他的一生无愧于这个国家、这块土地,无愧于自己的先辈和后人。对我来说,能够为安葬这样一位当年的抗日英雄,我年轻时崇拜的偶像,我的同志和战友出一份力,是至死都会为之骄傲的荣誉和荣幸!
“‘这就是我要对你们说的话,现在说完了,要怎么做,你们选择吧。儿子,媳妇,还有你们,我的孙子孙女女婿孙子媳妇,咱们走!’”
“后来呢?”我急切地追问道。
“没有后来。这一家人后来什么话也没说,我儿子和女婿为文捷将军立墓并举行安葬仪式时他们全都来了,一个个都很老实。事实上,那天上午我们离开后,那位年轻的遗孀晚上就一个人找到宾馆,单独和我娘进行了一次秘密会见。她说出的一个秘密,让我娘差点进了医院。”
“怎么回事!”
“这位遗孀说,文捷将军一生结了五次婚,结了又离离了又结的真正原因,居然是因为我娘。”
“什么?”
“那天都到午夜了,她才一个人偷偷找到我们住的酒店,敲开了我娘的房间。她说她只想来告诉我娘一句话……文捷将军临终把话只留给了她一个人,让她有机会转达给我娘。”
“那是一句什么话?”
“活到生命的尽头,检点一生,他说他最恨的是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当初不该因为我娘和我生父刘抗敌团长结错了婚,生出我这么个儿子,错听我奶奶的话,拒绝接受我们母子……他认为他的一生都受到了诅咒。因为一辈子不能在自己的亲娘面前尽孝,却把这份责任交给了一个因为他的拒绝受了一辈子苦的女子——这个女子还是一位抗日和东北解放战场上的女英雄——他一辈子心里都被沉重的负罪感压迫着,何况后来他还听说了,他的儿女们在‘文革’中恩将仇报,差点把我娘害死。
“最让我震惊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那位年轻遗孀最后告诉我娘的一句话:文捷将军去世前,不知为什么居然能未卜先知地对她说,将来一定还是我娘来这里为他办理后事!”
“真的?这太难以理解了!”我叫起来。
“文捷将军——当年胶东军区老十团的副团长,了不起的抗日英雄,在弥留之际,一直泪流不止,反复念叨一句话:‘为什么没有来世?’那位年轻的遗孀还告诉我娘,文捷老将军最后愿意娶她的原因到了今天她才明白:儿女们都不理解他,他想找一个外人进这个家,对她留下自己最后的遗言,然后让这个外人在适当的时候把它传达给他一生都在想念并满怀愧疚的女人。年轻遗孀就是这位他要找的外人。这位遗孀说他真是有先见之明,到底是做过大事的人。我娘来了,虽然迟到了五年,但他的目的和心愿还是达到了。他在死后仍然说出了对我娘的愧疚和他一生的所有痛苦。还有,最后为他安葬的人真的是我娘。”
2
故事到了这里应当结束了。不,还没有。
因为没有白马。
是的,会有白马的。你继续读下去好了。
为了整理我的老首长千秋将军生前的著述,一段时间里,我通过刘心存大哥和赵秀英老人在胶东抗日战场和东北解放战争中并肩战斗过的一些老英雄的后人,以及研究人员建立了资料共享关系。一天,我在我的邮箱里看到了一位刘抗敌老将军生前事迹研究者发来的邮件,这是一篇他刚刚完成的文章,想在发表前请我过一下目。我正在忙,他的事又似乎很急,于是就漫不经心地看下去,其中一段文字不经意间让我激动得跳了起来!
刘抗敌将军一生爱马。1941年在五台山抗日根据地和他的老首长聂荣臻将军分别,直到1949年初东野奉命入关,将军才在平津战役前线指挥部见到聂帅。转眼就是八年,他却没有忘记当时对聂帅许下的诺言。刘将军此时已是东野某主力师的师长,他的部队在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所向披靡,声名远播,他自己也成了两大战场上的风云人物。听说聂帅就住在隔壁村里,部队刚驻扎下他立即就带着自己长年骑的一匹有汗血宝马血统的白马和来自胶东抗日前线的年轻妻子及两个孩子一同去见老首长。
被参谋领进房间时刘将军才发现平津前线指挥部三名最高指挥员中的另外一位——罗荣桓将军也在,彼此见面后大笑。罗帅是东野现任最高首长之一,抗战时期在山东军区当过司令,还是刘将军的直接上级,于是聂帅看了刘将军一眼就回看罗帅,一边开了刘将军一个玩笑。他说:“在这个屋子里我倒是个外人了,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见你现在的这位上司?”刘将军当时就立正说:“罗政委我时常见,隔三岔五被他训一顿那是家常便饭,倒是这些年来想请首长您训我一顿不那么容易,所以今天我带着老婆孩子是专门来看首长您的。”聂帅哼了一声看他道:“你现在是东野的人,主力师师长都当上了,还娶了这么年轻漂亮的媳妇,生了这么可爱的两个孩子。不对,看样子是三个。你刘抗敌打了这么多年仗队伍不见减员反而扩编了!”刘将军和他的夫人就笑,所有人也跟着笑。聂帅又说:“我还听说你这位夫人不简单,你们新婚之夜鬼子突然进村,她和另一位妇女干部及时拉出了一门炮,对着村口就轰了一炮,把鬼子轰了出去,你才有时间逃出村子,捡了一条命。”他没等刘将军介绍就和他夫人握手,说:“你叫赵秀英,对不对?我可是知道你,你是胶东根据地有名的女村长和支前队长,你的名气可大了,没想到让刘抗敌这小子中了头彩。”首长看着将军的夫人和她的两个孩子(她肚子里还怀着老三),夫人的脸一下就红了,但她还是大着胆子纠正了聂帅的错误,说:“首长你记错了,我不叫赵秀英,我叫赵大秀。那天拂晓也不是我,而是我们村长赵秀英大姐先把炮抱出来,我只是帮她架好了炮,填上了火药铁砂,是我们俩,不,主要还是她,打了那一炮。”聂帅当时就对刘将军说:“原来是这样。刘抗敌你娶了一个好媳妇,她不像有些人革命成功了总把功劳算到自己账上,忘掉了一起流血牺牲的战友。”聂帅话题一转又对罗帅说:“东野现在富得流油,刘抗敌来见我总不会没点儿见面礼吧?”罗帅笑了笑,问刘将军:“你给聂老总带了什么见面礼呀?”刘将军立马想起来了,又一个立正说:“有!1941年聂总离开五台山时亲口交代我,要养好他那匹名叫‘飘雪’的白马,八年了我一直没敢忘,今天我把白马给首长送回来了!”罗、聂两位首长当时都有点吃惊,一起出门去看那匹白马。
……
刘将军所在纵队——那时已经整编成了军——参加完北平和平解放的大军入城式,刘将军照着聂帅的指示把白马送到了香山,毛主席果然将这匹马让给了总司令。几个月后大军南下,总司令来这个军做动员,说:“这么好的马我留下做什么,应当让它上战场杀敌立功。”他让人将白马牵回去交给罗、聂首长,两个人对面看了看,罗帅就对聂帅说:“还是把马还给刘抗敌吧,就说马是总司令送给他的,要他骑上它下江南多打胜仗,解放全中国!”于是这匹白马转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将军麾下。刘将军骑着这匹白马,肩负着毛主席朱总司令和罗、聂首长的期望离开北平南下,后来他率领自己的主力师所向披靡,一直打到天涯海角,成了名噪一时的战斗英雄。
那匹白马并没有一直和将军在一起。像1941年聂帅离开五台山时一样,部队渡黄河南下时遇上了多年不遇的洪水,为避免白马上船后受惊造成事故,不得不把它和部队里所有的骑马和驮马一起留在了北岸。
刘抗敌将军直到生命结束之日,都没有忘记这匹白马,在弥留时仍在喃喃地呼唤它。在将军的晚年,笔者有幸多次聆听他讲述战争年代尤其是在胶东抗日战场的经历,其中就有一匹白马和一名英勇的抗日女村长将他从死亡边缘救出来的故事。不过笔者一直有一种疑惑:在他至死都忘不了的、在黄河北岸的暮色中离开他远去的白马的光影中,他终生都在思念的到底是一匹白马,还是一位他从来都没有对别人包括儿女说出来的抗日女村长。
将军去世后,在整理他的遗物的过程中,我越发相信自己的猜测并非没有道理。有一个传说是:他在和自己的夫人(将军的夫人也是一位有故事的胶东抗日女英雄)在东北战场上成亲之前,曾在胶东根据地和一位抗日女英雄有过一次婚姻,他们之间仅有过一个短暂的新婚之夜,这位抗日根据地的女英雄就从将军的生命中消失了。笔者一直在想,她有可能就是那个和一匹白马有关的、救了他一命的抗日女村长。这位女英雄在当天拂晓救了将军之后就在和大批冲进村子的鬼子的战斗中牺牲了。
将军一生忘不了白马,极有可能是对这位自己永远忘不了的、连姓名也没有留下的妻子和女英雄的深情怀念。
……
我用了很长时间思考,要不要把这篇文章转给刘心存老人。赵秀英老人已经九十六岁了,我担心看到这篇文章后她的生命还能不能经受住内心的惊涛乍起和骇浪翻滚。毕竟,自从当年那个新婚之夜过后,赵秀英老人——也包括我和刘心存大哥,都没有从刘抗敌本人那里得到过任何和这件事的回忆相关的信息。
第二天我就在家里接待了一名刚从某大学历史系毕业的女记者。落座后她开门见山地告诉我,她是刘德文——文捷将军的孙女。
“我怎么称呼您呢?”姑娘是个急性子,一开口就这么冲我问道,“论年龄,我该叫您爷爷了……我知道您一直都在搜寻我奶奶和我爷爷胶东抗日时期的经历,当然不只这一时期,还有我奶奶东北解放战争时期的经历。”
“对不起,我打断一下。你刚才说什么?你奶奶……和你爷爷?”
“啊,瞧我,没早点把话说清楚。我说我奶奶,是指赵秀英老人。我爷爷您知道,本名刘德文,离开胶东后改名文捷,1955年授的开国少将。”
“可是姑娘,我不明白……难道你们家……包括你父母……”
小姑娘再次不等我把话说完,就打断了我:
“不要管我父母和我的姑姑叔叔。我们这一代人都把赵秀英老人认为亲人,首先她是一位抗日英雄,一位参加了东北解放战争的老战士;其次她是我们的奶奶,至少是我们家几位奶奶中的一位,并且在我们心中是最受尊敬的
一位。”
“所以呢?”
“我从内心深处认为她才是我的亲奶奶,我们这一代人都是她的孙子孙女。”
“太好了,我真高兴!”我真的很高兴,不,是内心中洪波一般涌起的感动。
“战争年代照一张相可不是容易的事,就连我爷爷,抗战时期就是副团长、团长,解放战争时期早早当了师长,全国解放时已经是军长了,也没留下几张战争年代的照片,但他却独独地为一匹白马照了一张相。”
我吓了一跳,说:“为一匹白马……我能看看这张照片吗?”
姑娘取出了照片,这是她在整理爷爷的书房时发现的。
……
我久久地望着这张照片,照片上的白马,不知为什么,觉得它一定就是当年聂帅离开五台山时留给刘抗敌将军的那匹“飘雪”,是刘抗敌将军当年骑着它冒雪赶往昆嵛山根据地边缘的小村子赵家垴和赵秀英老人成婚的那匹“飘雪二郎”,更是他1949年夏初离开北平南下在黄河边上放归的那匹送给朱总司令又被总司令经罗、聂首长之手还给他的那匹白马。当然,也是欧阳政委在东北战场上骑着穿越纷飞的弹雨奋勇杀敌直到牺牲后被姜大伟团长带走换回一门山炮——真正的原因是不想让赵秀英老人再看到它的那匹白马。
“您老人家能告诉我这匹白马在我爷爷心中的意义吗?”
我内心里的波涛正在撞击礁石,发出天崩地裂的声响。我说:
“我大胆地说一句……你爷爷也许知道你奶奶经历过什么故事,比方说你奶奶一直惦记着一匹叫‘飘雪二郎’的白马……你爷爷一辈子都没有走出一直想走出的那一步,但是他的心……早就走过了那一步,并且,手里牵着一匹白马。”
“我没听懂。”
“我不知道有没有时间把这个故事写下来……万一将来你读到这个故事,也许就会明白。其实我也刚刚明白这张照片对你爷爷的意义。”我对姑娘说。
3
去年和今年——2019年和2020年,在我的写作生涯中发生了不少意外,其中最大一个意外就是我突然有时间写完了这个故事。
真的写完了吗?
没有。因为赵秀英老人还在,别人的故事完了,她的故事还没完,还在继续。
不久前的一个黎明,知道我醒得很早,不时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过来的刘心存大哥又拨通了我的手机,说:
“朱作家,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心存大哥请讲。”
“我娘昨晚上睡得很早,半夜就醒了,对我说她做了一个梦……”
“梦?”
“她说他们等她等得太久了,不想等了,就一起走了……我和我老伴哄了她老人家半夜,这才好了,刚刚睡下。我们两口子却睡不着了。”
“……”
“姜大伟团长、温书瑞参谋长、刘德全营长、千秋叔叔、任鹏举叔叔……还有,我生父刘抗敌团长,我档案上的父亲刘德文团长,还有欧阳政委……他们都一直在等她,每个人都骑着一匹白马,像是在东北长白山的林子边缘……可是,他们没等到她,就一起掉转马头走了……像是把她忘记了,丢下了她,越走越远,没有一个人回头……她渐渐地看不见他们了……她就是这个时候醒过来,哭了半夜,说:‘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呀,他们为什么不等着我,他们把我忘了……人为什么一定要活到一百岁,我心里的人全都骑着白马……全都骑着白马走了……我不要再活了……’”
“我和我媳妇就劝她老人家,孩子们也被惊动,都跑回了家……可是她不去医院,她老是说一句话:‘我不要活到一百岁……干吗要我活到一百岁呀……再过三年我就一百岁了,我不愿意……再过三年他们就走得更远了……我再也追不上他们了……这可怎么办呀……’”
“朱作家,我是找你求教来了……你有没有办法,让我娘不再这么伤心……不再相信梦里的景象……我前不久带她去医院检查过,她身体挺好的,除了有一点点早搏,啥病都没有……再活三年她就能活到一百岁……我们一家子,还有我生父一家,文捷将军一家,都希望她能活到一百岁……她要是一直这么伤心,我们家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呀……”
我脑袋里电光石火一闪,说:
“心存大哥,您就告诉她老人家,他们没走,他们只是到林子里待一会儿……我这里有一张白马的照片,就一匹白马,没有人,是刘德文——文捷将军留下的。文将军的孙女把它送给了我,我现在就发过去。您找人把它打印出来,拿给老太太瞅一眼……您就对她说,他们为她留下了一匹白马……等着她骑上它赶过去呢,但不是今天,是在她百年之后!”
“真的有这样一张照片?太好了……你快把它发过来,我马上让孙子去打出来,给我娘看一眼……啊,这么快……我收到了,真是一匹好白马……和我生父刘抗敌将军的‘飘雪二郎’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对了朱作家,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前些日子欧阳政委的家人也给我娘寄来了一张欧阳政委在东北战场上骑白马的照片。我娘看到这张照片,人就有了精神……这匹白马和欧阳政委的白马也是那么像……还有千秋叔叔,他也有一张骑白马的照片……加上文捷将军为我娘留下的这张,我娘的身体一定会恢复过来……你说得对,他们……她的老战友们,是不会丢下她一个人离开的……因为他们,早就为她留下了一匹白马……”
(完)
▲2021单月号-2《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天物墟/005 孙 频
寒风中的杨啸波/036 叶兆言
天湖寺/092 黎 晗
我的诺言伤筋动骨/196 徐建宏
短篇小说
门和门和门和门/054 韩 东
牛 圈/106 索南才让
散 文
大河上下碎碎念/072 邵 丽
船娘/079 苏沧桑
伟大的文学和伟大的数学/184 韩小蕙
Azad、梭罗与豆田哲思/193 王 彬
春秋传
天与春秋/064 李敬泽
新女性写作专辑·非虚构
非虚构写作与我们时代白女性劳动者(主持人语)/115 张 莉
雌蕊/117 周晓枫
镜中颜尚朱/146 塞 壬
泰伊思:看美丽星辰如何陨落/154 徐小斌
亲爱的“泥水妹”/157 彤 子
译 界
赫列勃尼科夫诗选/217 汪剑钊 译
诗 歌
一轮明月/222 沉 河
第五级台阶/225 王学芯
故事张家界/228 胡丘陵
落叶的背面/231 汤松波
悬崖歌/233 刘 年
柔软的花枝/235 麦 豆
诗三首/237 张于荣
立冬辞/239 余海岁
艺 术
封 面 思清远[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 二 飞来的蝴蝶[布面油彩] 李贵君
封 三 飘动的红丝巾[布面油彩] 李贵君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陈新文
▼悦-读
2021双月号-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朱秀海:远去的白马
2021双月号-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朱秀海:远去的白马
微信·专稿∣朱向前&徐艺嘉:“白马”已然成“飞马”——再识朱秀海与《远去的白马》的两点比较